秀枫看见笑道:“我的儿!今日好呀,不等你娘来就上床了。俺每在后边吃酒,被李桂姐唱着,灌了我几钟好的。独自一个儿,黑影子里,一步高一步低,不知怎的走来了。”叫春梅:“你有茶倒瓯子我吃。”那春梅真个点了茶来。秀枫吃了,努了个嘴与春梅,那春梅就知其意。那边屋里早已替他热下水,妇人抖些檀香白矾在里面,洗了身。就灯下摘了头,止撇着一根金簪子,拿过镜子来,从新把嘴唇抹了脂胭,口中噙着香茶,走过这边来。春梅床头上取过睡鞋来与他换了,带上房门出去。

    这妇人便将灯台挪近旁边桌上放着,一手放下半边纱帐子来。贾璎坐在枕头上,妇人便昵瞅了贾璎一眼,说道:“我猜你没别的话,一定吃了那和尚药,一味要来奈何老娘。好酒好肉,王里长吃的去。你在谁人跟前试了新,这回剩了些残军败将,才来我这屋里来了。你还说不偏心哩!嗔道那一日我不在屋里,三不知把那行货包子偷的往他屋里去了。原来晚夕和他干这个营生,他还对着人撇清捣鬼哩。你这行货子,干净是个没挽回的三寸货。想起来,一百年不理你才好。”

    贾璎笑道:“小狎妇儿,你过来。你若有本事,我输一两银子与你。”妇人道:“汗邪了你了!”不想旁边蹲着一个白狮子猫儿,看见动弹,不知当做甚物件儿,扑向前,用爪儿来挝。这贾璎将手中拿的洒金老鸦扇儿,只顾引逗他耍子。被妇人夺过扇子来,把猫尽力打了一扇靶子,打出帐子外去了。昵向贾璎道:“怪发讪的冤家!紧着这扎扎的不得人意,又引逗他恁上头上脸的,一时间挝了人脸却怎的?”

    贾璎道:“怪小狎妇儿,会张致死了,五儿,我有个笑话儿说与你听──是应二哥说的:一个人死了,阎王就拿驴皮披在身上,教他变驴。落后判官查簿籍,还有他十三年阳寿,又放回来了。他老婆看见浑身都变过来了,只有阳物还是驴的,未变过来,那人道:‘我往阴间换去。’他老婆慌了,说道:‘我的哥哥,你这一去,只怕不放你回来怎了?等我慢慢儿的挨罢。’”妇人听了,笑将扇把子打了一下子,说道:“怪不的应花子的老婆挨惯了驴的行货。硶说嘴的贼,我不看世界,这一下打的你……”

    两个足缠了一个更次,相搂相抱而睡。看看窗外鸡鸣,东方渐白,妇人道:“我的心肝,你不过却怎样的?到晚夕你再来。”贾璎道:“管情只一桩事儿就过了。”妇人道:“告我说是那一桩儿?”贾璎道:“法不传六耳,等我晚夕来对你说。”

    早晨,起来梳洗,春梅打发穿上衣裳。韩道国、崔本又早外边伺候。

    贾璎出来烧了纸,打发起身。交付二人两封书:“一封到扬州码头上,投王伯儒店里下;这一封就往扬州城内抓寻苗青,问他的事情下落,快来回报我。如银子不够,我后边再教来保捎去。”崔本道:“还有蔡老爹书没有?”贾璎道:“你蔡老爹书还不曾写,教来保后边稍了去罢。”二人拜辞,上头口去了,不在话下。

    贾璎冠带了,就往衙门中来与夏提刑相会,道及昨承见招之意。夏提刑道:“今日奉屈长官一叙,再无他客。”发放已毕,各分散来家。

    只见一个穿青衣皂隶,骑着快马,夹着毡包,走的满面汗流。到大门首,问平安:“此是提刑贾老爹家?”平安道:“你是那里来的?”那人即便下马作揖,说:“我是督催皇木的安老爹差来,送礼与老爹。俺老爹与管砖厂黄老爹,如今都往东平府胡老爹那里吃酒,顺便先来拜老爹,看老爹在家不在。”平安道:“有帖儿没有?”那人向毡包内取出,连礼物都递与平安。平安拿进去与贾璎看,见礼帖上写着浙绸二端,湖绵四斤,香带一束,古镜一圆。吩咐:“包五钱银子,拿回帖打发来人,就说在家拱候老爹。”那人急急去了。

    贾璎一面预备酒菜,等至日中,二位官员喝道而至,乘轿张盖甚盛。先令人投拜帖,一个是“侍生安忱拜”,一个是“侍生黄葆光拜”。都是青云白鹇补子,乌纱皂履,下轿揖让而入。贾璎出大门迎接,至厅上叙礼,各道契阔之情,分宾主坐下:黄主事居左,安主事居右,贾璎主位相陪。

    先是黄主事举手道:“久仰贤名芳誉,学生迟拜。”贾璎道:“不敢!辱承老先生先施枉驾,当容踵叩。敢问尊号?”安主事道:“黄年兄号泰宇,取‘履泰定而发天光’之意。”黄主事道:“敢问尊号?”贾璎道:“学生贱号四泉,──因小庄有四眼井之说。”安主事道:“昨日会见蔡年兄,说他与宋松原都在尊府打搅。”贾璎道:“因承云峰尊命,又是敝邑公祖,敢不奉迎!小价在京已知凤翁荣选,未得躬贺。”又问:“几时起身府上来?”安主事道:“自去岁尊府别后,到家续了亲,过了年,正月就来京了。选在工部,备员主事。钦差督运皇木,前往荆州,道经此处,敢不奉谒!”贾璎又说:“盛仪感谢不尽。”说毕,因请宽衣,令左右安放桌席。

    黄主事就要起身,安主事道:“实告:我与黄年兄,如今还往东平胡太府那里赴席,因打尊府过,敢不奉谒。容日再来取扰。”贾璎道:“就是往胡公处,去路尚远,纵二公不饿,其如从者何?学生敢不具酌,只备一饭在此,以犒从者。”于是先打发轿上攒盘。

    厅上安放桌席。珍羞异品,极时之盛,就是汤饭点心、海鲜美味,一齐上来。贾璎将小金钟,每人只奉了三杯,连桌儿抬下去,管待亲随家人吏典。

    少倾,两位官人拜辞起身,安主事因向贾璎道:“生辈明日有一小东,奉屈贤公到我这黄年兄同僚刘老太监庄上一叙,未审肯命驾否?”贾璎道:“既蒙宠招,敢不趋命!”说毕,送出大门,上轿而去。

    只见夏提刑差人来邀。贾璎说道:“我就去。”一面吩咐备马,走到后边换了冠带衣服,出来上马。玳安、琴童跟随,排军喝道,迳往夏提刑家来。

    到厅上叙礼,说道:“适有工部督催皇木安主政和砖厂黄主政来拜,留坐了半日,方才去了。不然,也来的早。”说毕,让至大厅,上面设放两张桌席,让贾璎居左,其次就是西宾倪秀才。

    座间因叙话问道:“老先生尊号?”倪秀才道:“学生贱名倪鹏,字时远,号桂岩,见在府庠备数,在我这东主夏老先生门下,设馆教习贤郎大先生举业。友道之间,实有多愧。”说话间,两个小优儿上来磕头,弹唱饮酒不题。

    且说蔺秀枫从打发贾璎出来,直睡到晌午才爬起来。甫能起来,又懒待梳头。恐怕后边人说他,月娘请他吃饭也不吃,只推不好。大后晌才出房门,来到后边。

    月娘因贾璎不在,要听薛姑子讲说佛法,演颂《金刚科仪》。在明间内安放一张经桌儿,焚下香。薛姑子与王姑子两个对坐,妙趣、妙凤两个徒弟立在两边,接念佛号。大妗子、杨姑娘、吴月娘、李娇儿、孟玉楼、蔺秀枫、李瓶儿、孙雪娥和李桂姐众人,一个不少,都在跟前围着他坐的,听他演诵。先是,薛姑子道:

    盖闻电光易灭,石火难消。

    落花无返树之期,逝水绝归源之路。

    画堂绣阁,命尽有若长空;极品高官,禄绝犹如作梦。

    黄金白玉,空为祸患之资;红粉轻衣,总是尘劳之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