宋浴秋眉头一跳,抬眼看着他。他果然知道了。要买画,古董贩子必定要说明来历,那他们必定会和虞西敏说起同一番话,说起奉溆意怎么在天津胡乱结交歹人最终被人害了性命。以虞西敏的才智,想都不用想就能对应上了。

    宋浴秋看着眼前这张脸,仿佛是在听奉溆意问自己“你怎么忍心下手”。

    宋浴秋咽了咽,手指拂过镇纸上那句陈词滥调,起身面对着逐渐走向自己的虞西敏,笑了笑:“你同情他,还是、你知道了你们有亲缘,想替他讨个公道?”

    虞西敏知道此时的宋浴秋又裹上了尖厉的外壳,在用他惯常的嘲弄讥诮姿态应对自己,只是因为自己真实地戳到了他的痛处。

    杀一个青稚无辜的少年,这种事总是不光彩的。

    虞西敏的手仍按在那檀木盒子上,对宋浴秋道:“我只是比任何人都好奇,你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。”

    宋浴秋嗤笑了一声,也抬手拨弄起檀木盒子上的铜锁:“发生了什么?我同你说过几次了,这回不妨再说得明白一些。你仔细听好了,这遍以后我再不会讲了。”

    虞西敏与他四目相对,忽然心口一痛,忍不住蹙了下眉。

    这样的异样宋浴秋自然捕捉到了,虞西敏缓缓侧过身,绕到书桌后,不动声色地用力掰着书桌边沿坐下,以抑制心口难平的疼痛。他不想当着宋浴秋的面服药,也不想太过泄露自己此刻的情绪。

    宋浴秋看他面色煞白地坐回自己对面,以为他心中气怒,便越发放肆起来,也重新坐回座位上,身子前倾了许多,眼神直直地盯着虞西敏,悠悠道:“你该想得到,我十七八岁的时候生得有多漂亮。”

    “我们奉公子那样的出身,自然不屑于碰八大胡同里的人。他十五岁因为顶撞父亲被送去了英国,在那儿全是金发碧眼的洋人,似乎也没处去懂些男欢女爱的门道。后来他祖父过世,他回国奔丧,接着就带上奉定初身后那么庞大的身家隐居到了天津。”宋浴秋说到此处,人慢慢地往后一直倚向了椅背,用一种事不关己的口吻娓娓道来,“豢养我的人常指使我干些脏活。那时满清刚亡了没几年,世道人心都乱得很,最易滋生奸徒。我干爹是个宫里放出来的太监,也说不清他到底是怎么出来的。他手里掌着一套大内调教和惩训人的本事,我全都领受了,所幸命贱、就是死不了。我干脆就奉承他、哄着他,真去做他最贴心的干儿,让他好好教我本领。”

    宋浴秋伸出手来:“我的手,是真的下过油锅的,你信不信?”说完他又笑道,“其实不亏,遇不着他,我不定早死在那儿了。”

    “这些说的是我杀奉溆意的本事,可还得让人家乖乖地叫我杀、了。”宋浴秋舒了口气,“我那位好干爹、哦,他最后死得可惨,是我亲手杀的。他强掠了个女人,一个死太监,非要娶妻。我干娘是个琵琶国手,喏,我的手不止下过油锅,还曾经很会弹琵琶。”

    虞西敏往昔觉得宋浴秋的嗓音有极为动人的韵致,此刻听着,心头越发绞痛,却是一点儿都听不下去了。他猛地打断道:“别说了!”

    宋浴秋拍了拍座椅扶手,叹道:“我早说我不是好人,你非要招惹。招惹了不算完,还非要刨根问底。即便你是大律师,惩恶扬善的不少,见过的恶人想必也能排上些号,可你这位公子哥儿还真不一定能想得到我宋浴秋从前、或者说也不算我从前,而是我这一辈子遇见过什么、做过什么。虞西敏,奉溆意是个十几岁的半大小子,浑身上下就小鸡儿最硬,经不起一点儿刻意的撩拨,以致最后成了我刀下鬼。你可不同啊,你早已是上海滩上功成名就的大律师了,男欢女爱的滋味还没尝过吗?可不要轻易地犯糊涂啦!如今你已晓得我过去犯的恶行,晓得我杀了你亲人,你可得躲我远远的。”

    宋浴秋一拍扶手大力起身,挥手道:“你撕烂我衬衣我也不讨要赔偿了,两块五左右我也出得起,就这么了了。你能再叫我看上一眼那值一千两黄金的画,不胜感激。我安心多了。”

    他说了这许多,觉得口干,顺手拿起桌上刚倒给他的茶杯喝了口水。

    仰头之际,他绝佳的目力看到虞西敏身后书柜上竟然有本书脊上写着“第三届沪上花国皇后候选名册”的册子,一口水差点没喷出来,几番挣扎咽了进去。

    他刚才还问虞西敏难道男欢女爱的滋味还没尝过,看来是他太小瞧虞西敏了,人家何止是尝过,怕是早就遍览花丛了。

    他神情复杂地放下茶杯,为自己刚才那番自以为是自作多情的话感到有些臊,但转念又恼怒虞西敏这人惯爱装腔作势,实则根本是色中恶魔。

    他心里有意要驱散来自奉溆意的情绪,便拔腿几步走到虞西敏身后,一把抽出那本佳丽名册,戏谑地翻了几页,笑道:“我方才托大了,这些才是十里洋场上的真绝色呢……”

    这么久虞西敏都没反应,他觉得怪异,忙合上册子丢到一边,低头去探看这人到底怎么回事。

    在他凑近之际,虞西敏忽然侧身将他拽到身前,而后一把推倒在书桌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