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上,月亮从东移到西,从高沉到低,那么犹豫,那么迟缓,恰如水荷的心。

    她何尝不知多林的眼睛就是一个无底洞,要榨干这个家,榨干她的心。一次次复发,直到把她的心磨烂。公公高烧不退,婆婆以泪洗面,这个家已经撑不下去了。是啊,她可以像以前那样逼家里拿钱,然后到北京、到上海再去看,可要是那样,她还是个人吗!她忧心如焚,又麻木不觉,想挑起重担,又想抛掉包袱。可一想起多地那双乞求的眼睛,心又立刻软了下来。最后,她问自己,那么就再努力一回吧,也许老天爷就等着这一回哩。

    第二天一早,她去了德峰的磨坊,德峰大喜过望,赶紧把她请进磨坊外边的屋子里。

    “我一天两块,多地三块。”她面无表情,直截了当地说。

    德峰满口答应,想都没想一下。

    “过上三个月,把我和多地一年的工钱预支上,我给多林瞧病去。”

    她怎么都没想到,如此不近人情的要求,德峰也答应了。于是心头一热:是呀,毕竟还是亲人,危难之际,一点儿都不难为人。

    交过大暑不久,镇上突然召开了一个紧急会议。由于干旱逐年加剧,谷水河来水量越来越少,整个沙阳县面临着十分严峻的水利形势。加之上游大量开荒,更加剧了用水矛盾。同时沙尘暴、干热风等气象灾害也日益频繁。为此,从今冬起,整个湖区一带的河水灌溉将减掉一个轮次,而这个用水缺口只能用井灌来弥补。这样就要大量地兴打机井。除县里补助一些外,主要靠农户自筹。根据一些地方的实践经验,一口机井基本可以保证一百五十亩地的灌溉,这样算下来,全九槐庄至少要打三眼机井。不然,以后河水越来越少,就只能撂荒一部分耕地了。

    德峰传达完镇上的会议精神,叫大家畅所欲言,讨论讨论,并表明态度。

    德町急不可耐地说:“这个没啥讨论的。水是庄稼命根子,庄稼是人命根子。没办法,砸锅卖铁也得打井。要不然,六〇年就不远了。”

    “就是啊!”上了年纪的人都说。

    陆三愣子从地上跳起来,“胡说八道。现今家家有存粮,哪有六〇年。要饿也饿死人多的。反正我不同意。”

    “你真是个愣头青。”有人骂道。他是陆三愣子的长房大伯,人称陆大爷,有五个儿子三个丫头,都未嫁娶。“你爹你妈咋死的?全是饿死的呀。要不是庄上人你一口他一口的喂你,你早就见你爹妈去了。真正是一饱忘了千日饥。你再说我听听。啊——”

    陆三愣子天不怕地不怕,就怕这个救了命的大伯,顿时不敢吱声。

    不料一个刚生了娃娃,分房另住的年青人不服气,说:“我就觉得陆三说的对。”

    “是啊!”有人接口道。这个人只生了一个儿子,却一连养了六个丫头。“刚刚能吃饱肚子了,又要折腾。本来提留就多,一年到头剩不下几个钱,再掏钱打机井,那化肥咋办,娃娃们上学咋办,穿衣看病咋办。我看还是守着吧。再不行,也能混个饱死鬼。”

    这个人的心思,德町一清二楚。虽然他家的地比自己的少,但六个丫头一出嫁,人均地亩就会比他多得多。既使撂荒一些,吃粮也不成问题。而自己呢,过不上几年,人口就会多一倍,恐怕连口粮都打不出来了。眼下,他共有四十七亩九分地,加上原先的自留地,还有去年开的骆驼圈,满打满算也就五十亩,人均不到三亩半。可再过几年呢,就会娶进来六个媳妇,再生上六个娃娃,人均就只有一亩八分五了。这本帐算得他心惊肉跳,想都不敢想,却又时时刻刻卡在心头。此时,他什么都不敢说,生怕把骆驼圈的事情抖擞出来。

    大家吵吵嚷嚷,各执一词,争论不休。到了最后,德峰说:“我知道谁有谁的小九九,可这事由不得你我。给你们一月期限筹钱拿款,入冬前必须把井打上,不然别想浇上冬水。完了我把各家数目算出来,再开会公布。就这么个,散会。”

    从饲养场出来后,德町在地里游荡了一阵,然后转到德峰的磨坊,叫给他算一下打井的费用。德峰按地七人三的比例一算,吓得他倒抽了一口凉气,急忙走回家去了。

    睡前,他先把多林打发到西厢房去,然后跟多森妈一起盘算起来。他叹一句说一句,说一句又叹一声,把一团乱麻摆在多森妈面前。

    ……多木剁掉了手指头,为的是叫给他娶媳妇;

    ……多林的眼睛又坏了;

    ……打机井又得九百多。